老邦迪

墙头连起来可以垒出万里长城

【楚路】大船

生贺一直在拖稿,所以先向 @一水竹陌 付一点利息。

然后,提前热烈祝贺我们失踪两年的楚师兄二十七岁生日快乐。




       平城的日夜没有界线。

       旭日斜阳黏连不堪,北方雾霾是耀武扬威的架势,埋头半天抬眼瞧一瞧,早已无声滑入暮天,再瞧一眼,尽是黑了。那天的熹微也是如此,透一星白光,半羞还半怯。路明非不喜欢黄昏,来到平城以后,又不喜欢清晨。

       白日高悬,光明磊落,黑夜深沉,静默无言,昏交于日夜,幽亮之间,晦明之间,暧昧且动荡,叫人惶惶然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见过师大所有的样子,时针从十二到十二,他走在时间里。

       他来得很早。北方的第一个新年在暖气里融化,血液和超市廉价火锅底料一起滚烫咕噜冒泡。然后是留学生公寓,德国室友,还有新课表和书单,假期过半,早早通宵,严阵以待。而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抱着书包穿过冬风和夜色的时候表盘的短针停在五,睡过去三四小时,他包裹在一室暖意和酣甜齁声里面,没有梦。之后他就爬起来去看早场电影。

       影院不远,种在老城区的广场舞和贸易市场当中。这天的第一场,右手侧一个,后头三个,前排还有一个女孩子,就半满了。一路彼此缄默。

       灯亮起来,路明非仍然是恍惚。邻座的男生看他一眼,递过一包纸巾,没有说话。路明非抽一张用力按在眼角,指尖湿润,低着头含糊道了一声谢。

       回去刚好赶上下午的两节课。老师三十出头,一张年青的脸庞,作业与嘴边的酒窝一样鲜活清奇。文物修复谨慎封闭,人员通常不允许私下受访,是博物馆一周跑了七八趟才说下来的一纸通关令。路明非不叫苦,老唐的弟弟在西大读历史,三步一坟五步一墓,和老唐在宿舍里视频,窗户外头就是轰隆隆地挖土,说是学校又起出一个丞相家族墓,十三朝古都,名不虚传。这做人,是得要知足。

       诺诺说平城是纽约第二。路明非不爱纽约,可是喜欢平城,他热爱野狗撒尿的老城墙和泥土里的故事。诺诺在第一天就说他无趣,路明非跟她切了三盘星际,大获全胜,于是无趣变成了无聊。诺诺会玩,也不爱纽约,不去伦敦喂鸽子,凌晨两点一高兴攥着机票就跑去芝加哥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没有买芝加哥机票的钱,他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一瓶营养快线,图书馆一坐一天。诺诺来找他出去,他转着笔,心不在焉,望着罗兰·巴特在萨特下面,波德莱尔住在雨果隔壁,安东纳·罗丹冈和哈利·波特遥遥对望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知道他是黑羊。一个圈子,一群学生,诺诺像一滴水投进大海一样融进人群里,这是她的聚会,她是女王。她与人为善,一呼百应。她又是没有真正地需要过谁。路明非不讨厌诺诺,他一向很少拒绝什么,所以他在这里。

       京大的人尤其健谈。路明非也和一个间隙年的藤校学生聊了几句,他是十分实诚的:“学校的男交换生名额未满,我绩点候补,就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离开的时候气氛正浓,续摊大有通宵达旦的势头。二月半,寒冷是欺负人的,路明非打了个喷嚏,震天动地,旁边的人也转过头来。啊,电影院纸巾男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来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一愣,“我没有纸巾还给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仿佛看见那人轻微笑了,然后又是递过来一包纸巾。路明非却之不恭,从容擦了鼻子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同路,于是一起走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叫路明非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是楚子航。”

       隔日有交响乐团的演出,路明非去看,楚子航也恰好,两个人就做了约。楚子航早到了十分钟,远远就看见路明非坐在栏杆上面,空气里一截幼白脚踝晃荡着,冻得发青,他眉眼弯弯向他挥手。一切很好,回程他们走了一段路,天空在头顶沉然压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平城总是这样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冬天一贯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真是想念晴天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又走了一阵,路明非停下脚步,仰起头来。他伸出一双手,看着轻盈的白色跌落掌心,眼睛亮了一亮。那一点雪粒瞬间就被体温融化了,路明非跑到马路上,接了更多,一片两片,他圆睁着一双眼,大气不敢出。过了许久,他蓦然回神,一转头,楚子航还是站在那里,只静静地看他。路明非捂着湿凉的手,脸上颇不好意思:“我是第一次看见雪。”

       楚子航摇摇头,向他走近:“我也没有见过海。”他顿了一下,举着手轻轻点一点路明非耳畔的碎发:“雪落在上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退开半步,哈哈一笑:“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南方的海啊。”楚子航抬了抬嘴角,路明非听不分明他是不是说了好。他脚步轻缓地跟在楚子航身后,捂一捂耳朵,脖子也是滚烫的。

       室友芬格尔在宿舍里支起了火锅,路明非推开门的时候肥牛堪堪下锅,奶白汤水翻滚着蒸腾出袅袅烟火气,后半夜诺诺和对门的恺撒也跑过来了,四个人并一打啤酒,斗室方寸暖气正好。外头平城覆着单薄雪色,雪片纷纷扬扬,好似江南的絮,比楚子航的眼更冷一些,比旧时冬日更柔软一些。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,这是路明非二十年里拥有的第一场雪,不期而遇,却不过,大幸大幸。

       再见面,平城已然入夏。路明非每个周末倒一趟公交两趟地铁去京大听课,五月日光灼灼空气热烈,等到挤下站台T恤都是半湿的。老教授讲周易,德高望重,慕名者众,第十二个星期路明非略在路上堵了一堵,教室台阶上也座无虚席了。路明非是经验十足的,报纸一抖,坦然地就在过道最后头坐下来,与抱着公文包气喘吁吁的小白领平分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   “路明非。”

       第三次相遇,路明非惊讶,也不惊讶。楚子航打了个招呼,就坐到路明非身边,那个顶金贵的座位立即见缝插针地给占上了,白发老大爷精神矍铄,身手了得。楚子航看一眼路明非,张口结舌的模样,倒是淡定的:“居高临下看人不礼貌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个早上的课说长不长。回去以后路明非领着楚子航去了教二楼,芬格尔正在教室里捣鼓着投影仪,见了人也不奇怪什么。他也是物院的,都是用的同一栋楼的实验室,抬头不见低头见。楚子航饶有兴致:“看电影?”

       芬格尔义正辞严:“是研究爬行类动物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着十足严肃,到底不过间或偷一个教室,抱着书本聊天辩驳,放一部康斯坦丁,或者霍比特人。只是两个人无聊至极的小恶趣味,比之二次元里的中二废柴社团尚且不如,兴趣小组也说不上,路明非捂着脸,他在楚子航面前确实是窘迫的,为着眼下潦倒,也为着他的一时兴起。

       窗帘拉上,内室半明半晦,投影仪安静运作着,电影里的人说着话,电影外的人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喜欢电影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算是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第一次在电影院看见你,你,嗯。我不知道你这样感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美人白头,英雄迟暮,总是值得唏嘘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只是一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喜欢超英电影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谁能够真的拯救谁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说不定在平行世界里,我们也是一个救世主。斩妖除魔,屠龙夺宝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这一个世界的我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喜欢什么电影?”

       “大鱼吧,我想。你喜欢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说不好。嗯,楚门的世界吧。小时候放假一个人在家,电视里第十放映室讲过这个,一直记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电影放到一半,两个人悄声退了出去。金乌未沉,在半空明晃晃地照着,不比月色温柔怡人,路明非想着,这颗太阳真美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熟悉起来。平城的胡同里藏着老影院,也藏着私人剧场,放旧片子也放自选片子,他们一一研究过,但是一直到那年七月都因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未能成行。路明非不在意,楚子航也不在意。京大老教授的课堂上,每每是占着两个人的位置。

       芬格尔人糙心细,打算着跟路明非聊一聊,于是他就聊了。路明非手上正翻着一本英文原文书,应了一应。这是楚子航的书,他借过来,忙里偷闲,一个月也才看了一半,直接翻到最后去,“So we beat on,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,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.”他念着这句话,好几遍,似懂非懂。路明非知道芬格尔要同他说什么,路明非由衷地对老妈子说一声爱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文绉绉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。话传到诺诺耳朵里,大大翻了个白眼。张牙舞爪的小魔女可瞧不起怂怂的小白兔。诺诺当下出谋划策追人一百条,路明非捏着一张纸的指导那叫一个乐呵,笑了半天,认认真真抬眼: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就这样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就这样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们不知道的。他从来没有这样活过,这样努力地,奋不顾身地向前奔跑。平城不是他的平城。夏天过半了,候鸟就要回去南方。

       考完最后一个科目路明非又在平城多留了几天。师大人去楼空,路明非走在路上,树上隐约蝉鸣。楚子航呆在实验室里,路明非把之前借他的几本书都带了过来,坐在椅子上四处张望,百无聊赖,空调温度有些低,他打了个呵欠,就势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。

       楚子航收拾好器材走出来不由放轻了脚步,他坐到他面前,路明非似有所感,半睁着睛,楚子航抬手理了一下他睡得乱糟糟的一小撮头发,像是想起什么,在实验台上拿了一把镁条,点燃,扔进烧杯里,然后推到路明非跟前:“生日快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蓦然睁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那一团光燃烧着,大盛,继而黯淡下去。理科生的浪漫啊,路明非想,真要命。麻雀落在了窗台上,娇俏的叫声,楚子航看着,轻声说:“你看,晴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攥着衣角,又松开,努力不动声色,半晌扯出一个微笑。他还是跟在楚子航身后走,室外阳光把人拖出长长的影子,路明非低着头,虚空里偷偷拉一下影子楚子航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楚子航看上去有些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“就是,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回到南城的那一天,老唐来接他。老唐给他接风,问他有什么想吃的,路明非脱口而出,火锅。老唐瞅着头顶烈日,沉默,最后他们去了烧烤摊。

       大三伊始路明非学着楚子航选了一门电影鉴赏课,老师不爱漫威爱斯皮尔伯格,于是路明非没有机会去电影院里看超英日常炸纽约。他们花了两个星期来讲彼得·威尔,在看死亡诗社之前,老师给他们放了楚门的世界。投影幕布上光影明灭,楚门乘坐小船,奋力前行,逆水而上,当他的手触上冰冷坚硬的墙壁,路明非似乎也终于一头碰到了他的墙。

       路明非和诺诺联系过一次,不经意间说起楚子航,诺诺讲,大四狗,好久没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十月不知道哪一天,路明非陪着老唐打星际,喝得酩酊大醉,醉眼朦胧里他抓起书桌上的玻璃瓶子,瞪着那一小堆白色灰烬喃喃:“你看啊,我就是这样的,我只是这样的。”他再也没有为一份报告熬过夜,打着游戏废寝忘食,痛并快乐着。醒来以后他坐了很久,头痛欲裂喉咙哽咽,残败如鞋底黄花,老唐夹着尾巴做人好几天,才敢小心翼翼问他一句,失恋否。

       南城向海,春暖花开,路明非在林立的钢筋水泥里继续读着历史,南城没有故事,他一天天过下去,开始去图书馆。他在阅览室里看完了那本书,中文版,一个伟大的故事。盖茨比的船覆没了,他重新摇起他的船,永无止境地随波逐流。

       南方的冬天晚而短促,这一年的冬天格外迟迟,十二月将尽,路明非才用上了围巾,上一次把围巾翻出来,还是平城下雪的时候。他抱起笔电课本,计划去图书馆呆上一个下午。

       他打开了门,船悄然靠岸。

       门外北风呼呼,楚子航就站在那里,举着电话愣了一愣。然后他向他弯了嘴角。

       “一起去看海吗?”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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